細雨連珠,山色空蒙。西湖被雨攏成一團云霧,煙雨江南、水墨意蘊也被每一位游人納進眼底、攜帶離去。
同一場雨中,茅盾文學獎得主王旭烽帶著新書走進這一方山水之中。近日,第五個“杭州西湖日”之際,茅盾文學獎得主王旭烽“西湖十景”新書首發會在蘇東坡紀念館舉辦。在現場,她毫不猶疑地說:“西湖就是我的愛情。”
在《走讀西湖》中,因為找不到最恰當的詞語來描述西湖,而陷入幸福的彷徨;在《杭州傳:住在天堂》中,感嘆其作為人工開鑿疏浚的產物,卻能以澎湃的人文力量洗滌心靈。這位為杭州著書立傳的作家,將她“寫不盡、說不完”的情愫傾注在每一本著作中。
“西湖十景”是王旭烽的十封“情書”。她以獨特的筆觸和深刻的洞察力,將十個發生在西湖邊的愛情故事娓娓道來。除了西湖綺麗的風光和歷史沿革,她還將杭州的民間傳說、市井生活、數十載的城市變遷融入到了扣人心弦的故事當中,打造了一個文學的西湖。

山水情意事,西湖風月知。新書首發會現場,杭州西湖風景名勝區管理委員會還特別授予她“西湖文學大使”的稱號。有了新身份的王旭烽也與記者分享了她與西湖的“戀情”。
長達十三年的傾訴
光看名字,很多人都以為這是一套專門講景點的書。其實,“西湖十景”是一組有著豐富層次與解讀空間的中篇小說,由《蘇堤春曉》《曲院風荷》《平湖秋月》《斷橋殘雪》《花港觀魚》《柳浪聞鶯》《三潭印月》《雙峰插云》《雷峰夕照》《南屏晚鐘》十部組成,它既是小說,又是文化讀本,聚焦于文學,也展示了文學生發出來的廣闊世界。
王旭烽花了整整十三年寫出了這套“西湖十景”,因此故事也要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說起。1995年的一天,王旭烽從當天報紙上看到一則“斷橋要斷了”的消息。當時她正在浙江省文聯工作——距離西湖不過幾步之遙。于是,趁著午后散步時間,她趕去了現場。
“過去一看,好多人涌在斷橋邊。”王旭烽回憶道。
其實斷橋并沒有斷,書中寫道:他們從各個角度爭看搶拍著斷橋的裂痕,其熱情猶如集郵迷搜集珍藏錯印的郵票。這群突然冒出來的斷橋迷們對斷橋的來龍去脈作了種種討論……眾人熱情高漲,顯然對我也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沖擊,我不由地進入了西湖民間的敘述之門,心想,斷橋將斷,最擔心的還是那橋上的相思人兒吧。真要沒有斷橋,許仙到哪里去借傘給白娘子,白娘子又到哪里去和許仙斷橋相會呢?
這是王旭烽創作“西湖十景”的契機,也是“西湖十景”第一部小說《斷橋殘雪》的開篇。當時,文學雜志《東海》向她約稿,病中的王旭烽左手掛吊瓶、右手持鉛筆,在方格子紙上寫下了第一篇。在創作的過程中,她萌生了將整個“西湖十景”都寫一遍的念頭。
閱讀“西湖十景”像一場余韻悠長的漫游,在王旭烽看來,十部小說首先是十個愛情故事——《白蛇傳》《梁祝》《李慧娘》,它們都誕生于西湖邊、都關乎愛情。
“其次,我企圖在每部小說背后呈現一個杭州的文化符號,是看得見、摸得著的人文載體,比如荷花、古琴、金魚、經卷、景觀、花葉、印刻、書法、美術、工藝、戲劇等。”王旭烽說。
金魚是杭州的文化符號,也是《花港觀魚》中女主角那歡的象征符號。一個風情萬種,喜歡用大茶杯養五花龍睛的殘疾女孩,想要通過辦金魚博覽會改變命運,但命運總將她引向不可知的地方,她身上那種變化之美和心靈大于頭腦的行動力,塑造了不一樣的西湖女郎,讓許多人為之癡迷。
僅僅有文化事象還不行,王旭烽還加之哲理思考,借著故事與讀者探討人生。《三潭印月》探討了“真善美”的關系。她曾質疑一種觀點:以為越美的事物離善越遠。她要尋找這種觀點的反面實例。她找到了。當你發現一件事物越來越真之時,也越來越善,最后呈現出最極致的美時,你才有幸領略到這世上極致的精神享受,真善美三位一體的事物是最高級的。
《三潭印月》是十篇小說中最后的完成稿,王旭烽至今依然認為當年發表在《江南》頭條上的這部中篇小說,是自己最滿意的一部。她曾以每年一部的順序,在寫完七部之后打住了,她開始了兩年一部的進度。并花了六年時間尋找一輪明月的意義。“三潭印月的月,到底意味著什么?”直到一個冬夜,在玉泉路散步時,一輪寂靜的圓月讓她頓悟了:那輪清月,不正是一滴金黃色的、溫暖的、飽滿的天空的眼淚嗎?王旭烽終于找到了“真善美”的集點。
建一個“紙上杭州”
南山路上,游客們結伴而行,五顏六色的傘將摩肩接踵的隊伍打散了些。人群中,一位導游舉著旗,扯著嗓子、提高聲量說道:“西湖有兩條堤,一條是蘇堤,一條是白堤。”
這句簡短的、千篇一律的解說被路過的王旭烽聽了去。在采訪中,她笑著調侃,如果自己是講解員可能會這樣介紹:“西湖上有兩道橫躺著的永恒的詩行,它的物態呈現,就是蘇堤和白堤。”
其實,王旭烽當過西湖的講解員。王蒙先生來杭時,她陪著這位“人民藝術家”去凈寺敲鐘、到湖畔居喝茶,還劃船去西里湖,直觀地感受感官帶來的美。與王蒙先生在湖上的游歷,也讓王旭烽感受到人類胸懷的開闊與包容,人類的精神疆域是非常遼闊的,絕不能因為享受到精美高級的生活便遮蔽人類的苦難,也不要因為苦難而否定美的存在。希望永遠存在,西湖是人類美的標本,它向全人類張開著懷抱!
而與大作家陳忠實同游時,王旭烽則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文化對照。他們在西湖暢游了整整一天,從章太炎故居、張蒼水墓、秋瑾墓、于謙墓,最后再到西泠印社,一群西北與江南的作家們在斷橋游走,陳忠實與王旭烽分別用越劇和秦腔唱起《白蛇傳》中的斷橋相會:西湖山水還依舊,憔悴難對滿眼秋……“我們中華民族的天南地北文化,在本質上共同,又呈現出不同的風貌。就像《白鹿原》中的秦嶺學派和浙江的浙東學派同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。”
作為西湖的敘述者,王旭烽正在一步步實現自己年輕時的夢想——“建立一個紙上的杭州。”就像巴爾扎克被稱為“法國的百科全書”,她也想像巴爾扎克那樣,寫好西湖與杭州的故事。
王旭烽出生在嘉興平湖,卻從小在杭州長大。家住杭州西湖畔,對面是南宋大理寺,左側是岳飛故居,右側是陸游寫下“小樓一夜聽春雨,深巷明朝賣杏花”的孩兒巷,因此她稱自己與岳飛、陸游是鄰居。
恢復高考后,王旭烽成了第一批大學生,主修歷史。一直懷揣著作家夢的她畢業后陸續創作了部分短篇、中篇和紀實小說作品。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,一個世代經營忘憂茶莊的杭氏家族在她筆下誕生,《南方有嘉木》《不夜之侯》《筑草為城》《望江南》等長篇小說相繼問世,《走讀西湖》《絕色杭州》,《杭州史話》《吳越王》隨之紛紛出版,作家王旭烽與城市杭州也成了文學伴侶,互相滋養,彼此慰藉。
“杭州是寫不盡的,她是一個整理思想、創造美的天堂,我想要終身寫她。”繼40萬字的《浙江文史記憶》學術史話出版后,去年5月,48萬字的《杭州傳》與世人見面,她以歷史長河為頭尾,朝代順序為章節,重大事件為契機,重要人物為抓手,以簡潔易懂的文字敘寫出杭州的古往今來,讓讀者“通曉其史,深解其韻”。
一張象征審美的名片
眼前的王旭烽倚在椅背上,雙手攏著一條質地柔軟的絲質披肩,回憶起一次在國外唐人街的經歷。她在一家中餐廳點了一份宋嫂魚羹,上菜時,她驚覺它不再是一道簡單的杭州名菜,而成了一道慰藉遠方游子的濃濃的鄉愁之湯。
如同她在《走讀西湖》中寫道:西湖是你的愛人。浪跡天涯時她折進你的行囊,到他鄉時她彌漫開來,浸潤覆蓋著陌生的逆旅,慰你無邊的鄉愁。
這也是“攜帶西湖”最初的來源。“而當你回來時,你能夠從皮膚中觸及她,從空氣中呼吸她。”在王旭烽眼中,西湖不僅是精神的家園,同時存在于感官上,每到一個地方,西湖便成了一個參照,用來類比我們看到的每一處風景。
對于這片湖山,王旭烽深入其中、一片癡心。“西湖十景”中出現的敘述者“我”,也為小說增添了幾分現實意味。
在斷橋邊,“我”傾聽老人許宣與小白、小青和海師長之間的情感糾葛,話落句散時,“我”接過傘成了故事中的人,承載一份持續千年的等待;一輪滿月下,“我”最終與羅家父子泛舟三潭,身后是由一張照片引發揭開一段關于杭州城“穗廬茶主”的前塵往事,此情此景,見證美的重生。
于是,曾以小說集《愛情西湖》出版的“西湖十景”被分裝成十個口袋本,足以“折進你的行囊”。浙江文藝出版社總編輯王曉樂與記者分享策劃“西湖十景”的過程,為了更好地呈現作品具有的文化意蘊,每部小說還加入了與“西湖十景”相關的地理人文的介紹與古詩詞,《四時幽賞》《西湖十景圖卷》等古畫,以及老照片。除此之外,本套“西湖十景”也加入了王旭烽最新修訂的創作談。
因此,這套書也是集小說故事、民間傳說、人文地理知識于一體的“文學+”書寫。“西湖十景”不僅是十個故事,也是一張杭州的金名片。王曉樂說,如果有朋友來杭州游玩,那她一定會將“西湖十景”作為伴手禮送給他們。
“西湖十景”不單單存在于書中供人攜帶,早在創作伊始,王旭烽便想著用各種藝術形式來完成它,甚至在寫作過程中她已然考慮到了場景、人物出場與對白。
2022年的陽春三月,第一部影視化的“西湖十景”來了。電影《柳浪聞鶯》上映,這高品質的文藝電影展現了越劇、扇藝,江南的風土、風物之美曾在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上映,引起眾多影迷的關注,出現一票難求的局面。
如此看來,“西湖十景”不僅僅承載了十部中篇小說的內容,其本身的形式就是一種審美的存在。它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出版物,更像是我們帶在身邊的一張象征審美的名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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